1900年10月7日是一个星期天。中午时分,柏林大学的鲁本斯教授携妻子拜访普朗克夫妇。他们是柏林西南一个名为“绿林”(Grunewald)小镇的邻居,经常来往走动。但这一次有点不同寻常。鲁本斯带来最新的实验结果,迫使普朗克重新审视黑体辐射理论。当天晚上,普朗克在书房里绞尽脑汁,万般无奈中以一个他称作“量子”的数学窍门拟合出鲁本斯的新数据。1
这是量子物理历史的常见叙事。一些书籍或文章具体地指认这个场景发生在绿林镇旺根海姆街21号(Wangenheimstraße 21)的普朗克居所。那便是量子的诞生地。
二十世纪初的柏林曾经欣欣向荣。郊外的绿林镇却远离城市的喧嚣,保持一份田园诗意。柏林的知名教授和学者大多生活在这里,其余的住户也都属于政客、银行家等上层人士。小镇的确处于绿林之中,环境优雅。住房均为独立小楼,内部宽敞舒适,外有花园小院。普朗克夫妇热情好客,经常在周末邀请名流来访。普朗克擅长钢琴,每有聚会即弹奏助兴。爱因斯坦会带着心爱的小提琴前来,与普朗克和拉大提琴的普朗克二儿子一起上演三重奏。
这个历史性的温馨场所已经荡然无存。绿林镇并非真正的世外桃源。在普朗克提出量子概念的近半个世纪后,柏林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期几乎被夷为平地。绿林镇也未能幸免。普朗克的旧居只在历史照片中留有倩影。
今天的绿林镇仍然处于树林之中,只是在11月初的深秋中有点萧瑟落寞。战后重建的小镇依然拥有大量花园洋房。它们各有各的独特风格,均显示出高档住宅区的精致和时尚。普朗克当年的地址还在,不过颇为意外地是那里只有一间及其不起眼的小平房。
它看起来还不及隔壁住户的车库。房顶和四周长有植物,介于精心种植和荒弃之间。院外的栏杆上着锁。这是一间私人住宅,不对外开放。
从院外可以看到正面墙上的一块铭牌,清楚地标志这是普朗克从1905年至1944年住所的原址。
假如这个铭文准确,普朗克是在发明量子概念的五年后才入住这个地址。这与科学史的描述冲突。史料一般提及他在1889年获得柏林大学席位来到柏林,在某个公寓短暂住宿后即搬到优雅、平静的绿林镇,直到二战战火的迫近才逃离。鲁本斯1900年的那次到访有很多细致的描写,不可能发生在狭小的公寓里。
或许普朗克在旺根海姆街21号之前还住过绿林镇另外的房子,或许鲁本斯的访问不过以讹传讹的生花妙笔。
实际上,人类历史上的众多古迹、传说及轶事有相当数量应当存疑,可能只是来自某些人的选择性记忆甚至无根据想象。不过,普朗克在二十世纪之初找到量子这个诀窍时身在绿林镇应该还是最接近真实。这个小镇因而仍然可以被视为量子的出生地。
走在绿林镇落叶满地的街道上,可以想象当年的普朗克在这里与儿子一起散步,颇为自得地说起自己发现了一个新的物理常数。那便是后来以他命名,象征微观世界之神奇的“普朗克常数”。
从普朗克旧居所在走上十几分钟可以看到一条“德尔布吕克街”,不知道是否以绿林镇另一个显赫的姓氏命名。那个家族现在最为著名的是1906年才出生的德尔布吕克,父亲曾是柏林大学的教授。他们也是与普朗克来往亲密的近邻。
在普朗克提出量子概念的三十来年后,德尔布吕克与一位生物学家和一位医生合作,第一次以量子的物理眼光看待生命现象。那篇“三人论文”的内容至少有一部分出自三位作者在绿林镇德尔布吕克府邸的经常性热烈讨论。2薛定谔后来在该论文启迪下作出《生命是什么?》惊人叩问,共同将生物学带入分子层次。3
绿林镇不是普朗克的世外桃源。他的结发妻子在1909年去世。他们的双胞胎女儿先后死于分娩。大儿子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捐躯。曾与爱因斯坦合奏音乐的二儿子也在那场大战中被俘。及至第二次世界大战,已经是高级官员的二儿子又因为涉嫌参与刺杀希特勒被判处死刑。(德尔布吕克的妹妹、妹夫和妹夫弟弟也同案遇难。)历尽沧桑的普朗克在战争结束时被盟军俘虏,因垂垂老矣被与第二任妻子和他们的儿子一同送至祖籍哥廷根终老。4
一战时,普朗克极力维护德意志的国家尊严。二战期间,他在明哲保身的同时尽力挽救德国的科学事业。他的努力赢得应有的历史承认。今天,德国最显赫的科研机构以他命名,在中文里经常被昵称为“马普”(马克斯·普朗克)。然而,无论个人还是学术,普朗克的一生充满悲剧色彩。
最具讽刺的莫过于他没能领悟、接受自己提出的“量子”之含义,由始作俑者沦为绊脚石。还是在爱因斯坦、玻尔、海森堡等后代物理学家的不懈努力之下,量子才成为一个切实而不可或缺的物理概念。
因此,在这个绿林镇诞生的其实只是“量子”这么一个名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