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人文:一个人的城堡(Bishop Castle)
1990年代来到科罗拉多州时在报纸上读到过一则故事:山里有个人几十年如一日,孜孜不倦地修建城堡。这原本是一个山高皇帝远的州,很有些人喜欢在山中自建小屋独居,远离尘世。当时看到报上的照片觉得“城堡”颇为有趣,倒也没太在意。那里离丹佛有些距离,不在平常的活动范围内。
几十年后,我终于在2020年驾车观赏秋景时转到那个角落。那天秋高气爽,游人如织。大多数人似乎都是在观景途中与怪诞的城堡不期而遇,惊讶和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一个瘦弱的老头坐在前院高声大嗓地与人辩论国家大事。他是城堡的主人。那也是城堡景色的一部分。
再次看到相关新闻已是四年后的两个星期前:“建城堡的人”于2024年11月21日离世,终年80岁。子女宣布所有喜欢那座城堡的都是家庭朋友,受邀参加追悼会。
12月6日上午,追悼会在科罗拉多南部小城普韦布洛(Pueblo)的一座天主教堂中举行。那是一个按部就班的宗教仪式,只有不到100人出席。
即使在当地,他也不是名人。
毕肖普(Jim Bishop)1944年2月24日出生于夏威夷,年幼时随父母移居科罗拉多。父亲在普韦布洛开一家铁匠铺养家糊口,专长装饰用的铁制品。
少年毕肖普经常去铁匠铺打工,另外也像其他男孩一样以送报、割草等方式赚零花钱。1959年的一天,毕肖普突然决定用450美元买下山里国家森林内的一块地皮。他已经攒够这笔钱。但他才15岁,没法自己签合同,只好请父母帮忙。通情达理的父母爽快答应。那年,毕肖普被高中老师训斥将一事无成,怒而退学。
他买下的地皮在海拔2700多米的山坡上,有一万多平米。那里距离普韦布洛还有一个多小时车程,相当偏僻。有了自己的地产后,毕肖普经常跟父亲去那里露营,规划、憧憬建造属于自己的家。
1967年,酷爱健美的毕肖普在健身房里与一位姑娘共坠爱河,很快结婚成家。
两年后,25岁的毕肖普一边在铁匠铺工作,一边到自己的土地上开始修建自己的爱巢。他没有经验,也顾不上统筹设计,自顾自搬取大石头垒墙造屋。直到有一天,前来看热闹的亲戚取笑道:你这建的哪是房子,倒可以是城堡。
一语惊醒梦中人。毕肖普随即打消修建自家山中小屋的初衷。他彻底释放自我,任性而不拘一格地搭建一块又一块石头、一根又一根铁杆、一片又一片木板。
从此开启55年的执着。
2024年12月6日阳光明媚。毕肖普城堡附近的山上曾经灿烂的秋色早已不见,也只有寥寥无几的游人。城堡宁静安逸,游客偶尔的尖叫和欢笑在山间回响。自始至终,毕肖普的城堡向公众免费开放。他设有捐款箱,希望大家能自愿地助一臂之力。
不过入内参观也有条件。游客在城堡门口首先看到的是这样一个“必读”告示。
免责合约在现代社会必不可少。毕肖普这个粗陋的木牌却别具一格,显然不是出自律师手笔。它声明这里是私人领地,也是建筑工地。游客进入责任自负,必须时刻看好自己的孩子和宠物。风险不仅是身体上的,还包括精神创伤。因为这里保持言论自由,游客也许会偶遇不合适的语言或行为。
城堡大门本身是一个传统风味的岗楼,带有随时下落的铁闸门和没有护城河的象征性吊桥。
进得大门,童话般的城堡展现眼前。
其实,这是一个集堡垒、教堂、迷宫为一体的大杂烩。主体建筑分为三层。底层没有装修,只是一个狼藉的仓库。二楼有木质地板,内中建有横七竖八的拱形门。好在墙上有镶彩色玻璃的窗户,否则会让人联想起古旧教堂的阴森地下室。
三楼最为正规,宽敞明亮的大厅有如教堂的礼拜堂。这里有时会举行私人婚礼和小型公司活动,应该是一个别有风味的场所。
偌大的城堡里没有卧室、隔间或厨房、厕所。里面虽然拉着有零乱的电线供少许电灯照明,但看不见上下水道,显然无法用作生活居所。
更为引人注目的当然还是主建筑外的几座塔楼。最显著的是一个方形塔,类似教堂特有的钟塔。那里面的确也有一座大钟。塔内有石头搭建的转梯供登顶望远,不过阶梯高高低低参差不齐。塔外则是锻铁结构的“阳台”和通道,杂乱无章。
环绕着城堡还有两座高塔,顶端分别有锻铁构筑的尖塔和圆球。尖塔的顶端是城堡最高点:约五十米,相当于十六层楼。这些铁质构造没有另外的固定支柱,爬上去后在微风中已经感觉摇摇晃晃。如果有人在上下楼梯,整个结构顿时宛如波涛中的小舟。
高塔边上还各有附属的小塔,其间由悬空的天桥连接。踏上这样的铁桥,门口的风险自负声明会瞬时变得实实在在。
在其中一座平平无奇的小塔顶部,两块不显眼的石片记录着城堡主人的人生之痛。早在1988年,当时才五岁的小儿子在毕肖普为建堡伐木的事故中丧生。2018年,与他风雨同舟半个世纪的爱妻病故。他们的名字被永久地铭刻在城堡的石块上。
整个城堡和塔楼只动用三种建筑材料:当地山上的石头和木材以及毕肖普家庭作坊里的锻铁。每一块石头由他自己采集、堆砌;每一罐混凝土都由他自己调制、搬运;每一块木板都来自他自己砍伐的树木,每一根铁杆都是他跟随父亲学得的手艺。当他得到朋友转送的一大堆钢铁废料时,毕肖普用一个冬天的时间将它们锻制成一个巨型龙头,安置在城堡正面仰天长吟。
为了将这些材料搬运到高处,他自己设计、制作各种滑轮机制。今天的城堡四周散布着各种土制器械和锯木、采石场所,的的确确是一个随时险象环生的建筑工地。只是也有放养的鸡和羊甚至一头牛在其中逍遥漫步。
在那几十年里,毕肖普自己也历经坎坷。他曾精神崩溃被迫住院休养,也因为癌症接受残酷的化疗。我在2020年时见到的毕肖普单薄衰老,与当年的健美青年不可同日而语。但他没有放弃继续为自己的城堡添砖加瓦,更不曾停止旁若无人地针砭时弊。
以一己之力建城堡的毕肖普是彻底的“自由主义者”(libertarian),憎恨政府的管制。斯人已逝,工地上不再会回荡他可能冒犯游客的大嗓门。但门口免责声明的言论自由条款并未过时。城堡中还留有“大字报”,继续顽固地表达他的独特观点。
在他自己居住的小木屋前,一幅木雕正向人们竖起两只中指。
美国人喜欢说“一个人的房子就是他的城堡”1,毕肖普就是这样真真实实地度过一生。
据报道,毕肖普临终时询问城堡是否有人在看管,被告知儿子在那里时才放心地闭上眼睛。追悼会上的牧师盛赞城堡是毕肖普敬献上帝的礼物,每一块石头都体现着他的不移信念。毕肖普本人可能更会把城堡看作自己一生的纪念和与妻子共度来世的寄托。
正如他一位生前好友所言,我们每个人都能够像毕肖普那样生活,建造自己的城堡。
A man's house is his cast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