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年前，我在美国即将完成研究生学业。那是一个多事的年份。从中国的春夏之交到东欧的夏秋，罔顾毕业论文守在电视机前连轴转地看新闻是生活常态。即便如此，柏林墙在1989年11月9日的“坍塌”还是一件出乎意料的大事。屏幕中柏林人那一夜的狂欢震撼人心，难以忘怀。
35年后，我来到柏林。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德国被苏联和美、英、法占领军瓜分为东西两部。位于东德境内的原首都柏林也如法炮制，属于美英法的西柏林遂成一块孤岛。自1961年起，东德政府为防止自己的国民叛逃，环绕着西柏林修建起戒备逐年森严的围墙。其后28年，这道将西柏林围得水泄不通的柏林墙成为东西方两大阵营最为鲜明的敌对象征。
长达160千米的柏林墙早已不复存在。它在郊外被改造为步道，供柏林人和平休闲。市中心只有极少量的几段墙保留下来，其余均已拆除。不过，市内街道、公园甚至咖啡馆的室内地面上不时能看到特殊却也不引人注目的标记，提醒人们那里一度是阴森高墙的耸立之处。
如果不参考地图，站在这样的标记线上左顾右盼时无从分辨昔日的东与西。两个柏林已经浑然一体，很难想象这里发生过家庭或邻里咫尺天涯几十年的人间悲剧。
柏林墙分外墙和内墙两层，中间是岗楼林立的无人地带。在著名的查理检查站附近，近二百米长的外墙保留在路旁。那里也是纳粹时期秘密警察盖世太保总部的遗址，现为“恐怖地形”博物馆。馆内馆外，游客可以同时体会二十世纪人类经历过的两大恐怖。
查理检查站是当年东西柏林之间的几个通行关口之一。美国和苏联的坦克曾在这里实弹对峙，第三次世界大战一触即发。今天的街口保留着美军执勤的小屋和沙包工事。不过更为显眼的倒是今日柏林街头的平常：肯德基、麦当劳和一家爱因斯坦咖啡店。
肯德基的楼上是柏林墙博物馆，从窗口可以俯瞰往日的检查站地形。博物馆里展出大量东柏林人近三十年前赴后继“肉体翻墙”所用的实物和照片。它们体现出非凡的勇气和聪明才智，更无情地揭露暴政之下走投无路的绝望。至少有140人在铤而走险时丧生。
伯瑙尔大街（Bernauer Strasse）的柏林墙纪念馆有一个档案中心，收集有更多平常东柏林人的案例。有一位青工只因为知悉朋友的逃跑计划没有举报而被判处缓刑，尤其触目惊心。这里还保存着一段当年柏林墙的完整结构，包括内墙、外墙和令人胆寒的岗楼等等。
柏林墙的记忆也并非一致的悲伤和惨痛。米尔街（Mühlenstraße）施普雷河边一段长达1300米的内墙在失去原有效用后被一百多位艺术家自发地废物利用，成为号称世界上最长的露天画廊。这里的画风生动活泼，有些落款带着俄罗斯的电子邮件地址。
那是柏林墙坍塌后曾经有过的一个充满乐观希望年代之缩影。不知道那些邮件地址背后的艺术家今天是否还身在俄罗斯。
柏林墙的横空出世曾让西方国家措手不及。1963年6月26日，美国的肯尼迪总统在柏林近郊的舍纳贝格市政厅外发表演讲，用德语说出“我是一个柏林人”名言。那个市政厅前的空地后来被命名“肯尼迪广场”。大楼外墙上也有一块铭牌，纪念那个美国人民与被围困柏林人同在的历史时刻。
肯尼迪曾做过精心准备，那句话的德语发音无懈可击。不过，他口中的“柏林人”还是被后人促狭地歪曲为在柏林流行的一款带李子馅的甜甜圈。
在长期的冷战中，美国人没有忘记柏林。1987年6月12日，里根总统在勃兰登堡门的柏林墙外发表演讲，指名道姓地挑战苏联总书记：“戈尔巴乔夫先生，拆除这座墙！”
他的直截了当遭到两个阵营一致的抨击。但没有人料到，柏林墙果真在仅仅两年后轰然坍塌。
为纪念那场演讲三十周年，美国的里根基金会曾在2017年制作一座铜质里根塑像准备安置在勃兰登堡门附近。他们没能得到柏林市政府的批准。铜像目前屈居于勃兰登堡门隔壁美国大使馆的阳台上。从勃兰登堡门前的6月17日街头1眺望，可以隐约看到铜像上半身背影。登上附近议会大厦的圆顶时也能居高临下地看到更为完整的铜像。
也许将来会有一天，里根的形象能够正大光明地出现在勃兰登堡门前。现在只有6月17日街人行道上一块不起眼的铭牌纪念那场演讲。由于纪念墙倒35周年的现场施工需要，该铭牌整个星期被压在工程车底下，不得而见。
一个星期前来到柏林时，墙倒35周年纪念的广告已经随处可见。活动的主题是“高举自由”（Hold Freedom Up High）。
当11月9日迫近时，市中心大街上悄然出现一道新的“柏林墙”。它由两列硬质纸板连接而成，大致沿袭昔日柏林墙的走向。每块纸板上是一位柏林人的艺术创作，表达个人情感。作者的年龄涵盖从小学生到亲身经历过柏林墙悲剧的老年人。他们也会在纸板行列中的电视屏幕上露面，表述自己的设计和心情。
勃兰登堡门几乎被临时性的电视屏幕群遮掩。屏幕前则是大型乐队的演出舞台。从柏林火车站到到波茨坦广场到查理检查站，新柏林墙的沿途还有一系列的电视屏幕和乐队演出点。在纪念活动尚未开始的白天，屏幕上不停地播放着35年前的历史镜头。看着东德青年集体走上街头喊出“我们是人民”的震天口号，看着他们那个夜晚冲破障碍走向自由，看着大墙两边的亲友终于团聚拥抱，看着在墙上失去生命的名字一个接一个地出现，今天的柏林大街上不少人热泪盈眶。
热烈的庆祝活动在夜幕降临后渐入高潮。虽然已是寒冷的深秋，参加活动的人们熙熙攘攘。演出台前更是拥挤得水泄不通。
勃兰登堡门演变为声光大秀现场。
在这个喜庆的2024年11月9日之夜，Ich bin ein Berliner。
该街为纪念1953年6月17日东德人民反抗暴政起义命名。